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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職唸了一學期的服裝科,跟導師犯沖,三天兩頭被訓誡,每天晨起第一件事便是希望生病不用上學,實在沒辦法融入學校生活,堅持辦了休學。


經過一番波折,革命終於成功。下學期在家裡自修。


自己闖的禍得自己解決,補習?沒得商量。


因為是休學賦閒在家的閒人,所有家事一把抓,洗衣、煮飯外,還包括中午替國三的弟弟準備午餐盒,讓送便當的老伯伯來得及送到學校的便當區。也得準時開動晚餐,讓在牙科診所工讀的姐姐吃完飯上工。


直到快要高中聯考的時候,才敢開口說了要借住姊姊家讀書。


與其說是專心唸書,最主要其實是想避做家事。


 


住沒兩天,媽媽差著爸爸騎車來載我回家,說是不方便打擾。


媽媽有著嚴重的「嫁出去的女兒,潑出去的水」觀念。


百般不願的我也只好屈服,夾坐在爸爸媽媽的中間回家~


還好摩托車夠大,還好我個頭小。


騎到半路,媽媽在後座用著台語說:


「我這一生中,總共生了七個孩子。每一個孩子都差不多有照著我的想法去走,獨獨只有妳。」


頓了兩秒鐘,繼續說:


「妳大姐做美髮,二姐做美容,三姐打算盤,四姊煮飯兼做衫,」再頓一秒,喘口氣:「妳哥學電子也不怕沒頭路啦,妳弟又去念軍校,就只有妳,從小只會死讀書,除了讀書,不知道妳到底還能做什麼。」


 


風從耳邊穿過,聽不出來:究竟媽媽的語氣是悠悠的?幽幽的?還是憂憂的。


我,夾在中間動彈不得。無話可說。


 


媽媽小時候因家中子女眾多,被外公外婆賣到朴子當養女。沒有女兒的養父對她還不錯,視如己出,養母則不然,將媽媽當成ㄚ頭使喚。有一次早上五點多要媽媽去打水,鄉下人家用的是舊式打水器,一下一下壓著水閥,竟壓出一條蛇來,嚇慌了的媽媽奔回床舖,發著抖用棉被蓋住身子,養母以為她偷懶,拼命抓她雙腳起床打水,怕蛇的媽媽抵死不從。


據媽媽描述,養母抓到她兩條腿都皮破血流了,仍不放過,養父聞聲而至才阻止這場紛爭。


沒多久,媽媽就逃回自己家裡。養父疼媽媽,自知理虧,沒要求還錢。


每當媽媽回想這段往事總還是憤恨難消,雖然氣的是養母對她的粗暴行為,內心深處氣的應該是外公外婆將她賣給別人當養女這件事。


「為什麼是我,不是別人?」 


這件事情沒有答案,好強的媽媽自然不會質問父母為什麼是她被賣而非旁人。被父母遺棄的傷痛困惑媽媽一輩子,也困住媽媽與旁人的溝通管道。


 


媽媽的一生,毫無疑問的有著太多遺憾。


日本政府為了要達成徹底統治台灣的目標,從摧毀語言文化開始。免費提供臺灣人上公學校。媽媽唸到小三,因為戰爭爆發,求學三年中有一半時間幾乎都在防空洞度過,雖然如此,媽媽的成績還是名列前矛。日本戰敗投降後,媽媽反而成為失學一份子。


過年時,大家圍看日劇,講述日本大地震,忠狗救出年邁的老主人後,礙於天候關係被迫留在原地,後來因為小主人愛狗心切,自行離開災民收容所跑回災區救狗,感動眾人出動直升機救離災區與家人團聚。劇中的狗狗有一顆專屬的玩具皮球,上面有日文,媽媽在第一時間就念了出來,姪女蓉蓉像發現新大陸:「奶奶真的會日文耶,好厲害!那不是一般人一看就會的片假名,是有一點程度才會唸的耶!」


這些遺憾跟困惑糾纏著媽媽,即使她想要對我們表達關愛,說出來的話卻仍帶刀帶劍一般銳利,她把對自己人生的憤怒,不知不覺中,都轉嫁到我們身上。


嫁給爸爸,生了孩子,跟著孩子們學國語,能流利使用國語表達意思,也識中文,能讀報。小學時,偶而,我忍不住鄰居誘惑丟下功課偷跑出去玩,回到家裡,媽媽已經把我的功課寫好,到學校都拿甲上上,比我自己寫的分數還高。足以顯示媽媽的語言天份。


但這一切都不是她所企求的美滿家庭形象。


長大後,兄姊們的叛逆讓媽媽吃盡苦頭,動輒數年,嘔氣不跟媽媽說話,雙方僵持著,誰也不肯讓步。這造成我日後與人爭執,盡量不冷戰的習慣。


冷戰太傷人,尤其對親屬之間的傷害力更大。


長期的經濟壓力與照顧個性倔強叛逆的七個孩子,早將媽媽溫柔的一面磨損殆盡。孩子們的叛逆期所表現的口無遮攔,即使媽媽想要柔性以對,怕也無解。於是,長期下來,媽媽變的更尖銳,更加言詞暴力以自保。


 


我常記得小時候,躺在媽媽懷抱中醒來,媽媽會陪著我跟弟弟在床上唱歌給我們聽,日本童謠:桃太郎。那是此生最溫暖的記憶。


得不到外公外婆的認同是媽媽這生的痛,想不到,這痛也移轉到了我們身上。


沒學會如何愛人的媽媽,一樣使用語言暴力複製到自己的親子關係而不自覺。


 


重考後,進入協同中學,高二上,教我們兩年國文的賴燕玉老師推我當校刊編輯,我把編輯校刊當正務,唸書當副業。總是挑課上,靈感來了,跑進教室,邊寫小說邊上國文課。兩堂課上完,將近五千字的小說也寫完交老師批閱修改。


「老師知道我邊上課邊寫小說嗎?」


「知道啊!」


「那妳怎麼沒罵我?」


「我看到妳邊做筆記邊聽課,期末考有填充,記得回家要默背國學概要。不要考的太難看。」


是賴老師的信任讓我更加認真的鑽進國學深奧的殿堂。


在賴老師的指導下參加高二第一屆的文學獎,囊括新詩、散文第一名,但我自認為比較在行的小說卻只拿到佳作。


到了隔年的第二屆,則是三項都是第三名。


知道自己的成績只上的了私立大學,應該是沒可能繼續往上念了,高中三年專攻國文與英文,拿了幾座文學獎的獎座回家,爸爸小心翼翼收進玻璃櫃,媽媽則淡淡的說:


拿那麼多獎座能幹麻?能當水杯用嗎?


 


母親節前夕意外上了奇摩精選內容,本該是件開心的事,我卻沒有告訴媽媽。


沒辦法跟媽媽分享這個喜悅。


大抵,媽媽會問:


這是要幹麻?有錢嗎?值得妳這麼不捨晝夜對著電腦嗎?


而其實她的原意應該是:


就算得到精選也不值得妳這麼犧牲健康,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,不要熬夜。


因為太了解媽媽,反而無法分享。


七個孩子中,我清楚知道自己不是媽媽最疼愛的孩子,但在心底深處仍渴望媽媽有時能停下來,用關愛的眼神語氣,為我那微不足道的小小成績鼓掌拍手,而非總是用鄙夷的口氣否定我的一切。


我的一生很多事件都是無心插柳的成果。比如我的初初進入出版業,從事廣告,踏入百貨,走入美工企劃這一行,甚至是開部落格寫文章練筆力卻被選入精選內容這件事,都不是我的原意。


 


既來之,則安之。


 


希望看到這篇文章的人,多多給予身邊的人關愛鼓勵的言語行為,替代尖銳傷害的語言暴力。


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「刀子嘴,豆腐心」這回事,親人之間,真心關愛對方就要讓對方知道,哪怕一次兩次受到挫折,在親人面前,比起失去親人的痛,尊嚴何其渺小?


 


謹以此文替代精選感言,共勉之。


 


引申閱讀:水窮處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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