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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伴君側,日裡,夜裡,夢中尋覓


為求自由,願將此身化蝶,翱翔遠颺


水彩畫:小畫家何怡德


 


 


大病初癒的阿滿像隻遊魂,正好充耳不聞母親難堪的言語。


鎮上的成衣廠缺人,阿滿投身絲毫不需腦力思考的工作,


計件論酬的裁縫,阿滿訓練自己成為機器手,一件縫過,又一件


幾個月光景,阿滿成為工廠裡的前幾名快手。


唧唧,復唧唧。


終日在裁縫車的嘎啦嘎啦車聲裡,度過一個又一個的春夏秋冬。


利用多年的工作儲蓄,阿滿買了工業用的縫紉機在家裡兼做衣服,


下班後,周遭鄰居找來做些簡單洋裁:八片圓裙,小洋裝,窄裙,襯衫


這些簡單的基本功夫也還難不倒她。


最讓阿滿頭痛的是母親常在夜裡更改她的設計,甚至將不順眼的衣服,


縫好的衣裳,就這樣在夜裡將針線一針一針的挑起,硬是逼著阿滿重做。


 


下班了,窗外唧唧不歇喘的蟬聲,淹沒裁縫機的聲響,無端擾人惶惑。


「媽,這件衣服明天要交了,妳這樣拆線,我怎麼交人家?」


阿滿看著手中荷葉翻領的大紅洋裝被拆的七零八落,一向的委屈泉湧心頭。


「妳不是很行嗎?」


母親站在廚房流理台前挑菜,語帶挑釁回應阿滿:


「不是很有本事?有本事開店給我看啊!幹嘛窩在成衣廠當女工?」


「我明天要交的衣服,妳有必要這樣做嗎?這不是故意糟蹋我?」


阿滿忍不住淚水湧上眼眶,模糊了視線,一針刺進食指。


「我哪敢糟蹋妳?妳千金大小姐耶,我要看妳臉色吃飯耶,我敢惹妳?」


「到底對我有什麼不滿?我是妳女兒不是仇人,為什麼要這樣對我?」


痛著的手,連著心臟跟著隱隱作痛,止不住的淚像潰堤河水奔流狂洩,


手上的洋裝是好友臨時決定,幾天後歸寧回娘家,喜宴後要穿的小禮服


是喜宴後的小禮服,是她能為好友做得最好的祝福


自己得不到的幸福,都投注在這一身火紅洋裝中


見阿滿哭得活似受盡委屈的小媳婦,母親狂了的拿起身邊掃帚猛掃阿滿:


「哭什麼?恁祖媽人還活著,哭啥意思?詛咒我死是嗎?


 翅股尾乾了,硬了,會飛了,囂張了,看妳囂張到幾時?


 會做幾件衣服就多囂張?我倒要看看妳翅股尾有多硬?


 今天不打斷妳的手,我頭剁下來給妳當椅子坐!」


瘋狂如雨落的掃帚不停歇的打在身上,心上。


沒有掙扎,阿滿哭著的心渴求著老天爺讓她就此終結生命。


 


老天爺終究沒有聽進阿滿的祈求。


進醫院的,是阿滿血壓突然高升中風的母親。


阿滿從此只做修改衣服的工作,不再替人做衣。


 


唧唧復唧唧。


 


小黑就在那樣一個黑寂的子夜來到門口,哀矜的眼神,不言不語望住阿滿。


「黑嚕嚕的,叫妳小黑嗎?」


阿滿伸手摸摸小黑的頭,出生沒幾個月的小黑略帶警戒的挺身坐起:


「妳被拋棄了嗎?沒有親人了嗎?」


小黑像似聽懂她的話,嗯嗯哼哼的輕輕搖著尾巴。


怕太顯露開心,又要一場空似的殷切期盼的盯著阿滿。


「可憐的小東西,進來吧!」


開門將小黑迎了進屋。


真正收容的,怕是自己一抹飄忽孤寂的魂魄。


 


夕陽就快下山了,阿滿解開頸繩,將小黑放開到公園走走。


小黑低著頭,在草叢中到處嗅聞。


突然,小黑一個箭步往公園外跑走。


「小黑,回來!」


止步,轉身,站定步伐,小黑眼中充滿哀傷,眼角低垂。


望了阿滿一眼,小黑再度往郊外跑去。


「小黑,小黑,不要跑


阿滿跟著小黑跑了好久,好遠


小黑,不回來了?


為什麼?為什麼連養了十幾年的狗都要離開她?


哭不出來了,再沒有傷心的眼淚可以流淌。


阿滿一個人,拖著疲累的腳步走回家。


 


幾天過去,阿滿仍在黃昏走到公園,猶抱一絲希望小黑能夠出現。


秋天,在楓紅落葉中黯然離開。


初冬的夜晚,阿滿趕忙著修改一批學校孩子們聖誕節要表演的戲服。


哼嗯,哼嗯,哼哼嗯


小黑?這聲音,是小黑回來了!


阿滿急急忙忙拉開鐵門,小黑一身髒污,瘦骨如柴,乏力的趴在地上。


「跑到哪去了?怎麼弄成這樣?」


趁著獸醫院還未歇息,阿滿抱起小黑就往醫院跑。


「小黑有心臟病問題,怎麼拖到現在才來?」


「心臟病?怎麼可能?之前都還好好的啊,怎麼一下就心臟病?」


「狗跟人一樣吃五穀雜糧,一樣會生老病死,心臟病不是一天兩天的事,


 之前應該會有一些類似疲倦啦,體重下降啦之類的徵兆才對,


 不過,是也很容易被當作老化現象忽略了。


 倒是,小黑怎麼會弄得這麼髒兮兮的?到底發生什麼事?」


阿滿將這幾個月來的事情仔細說給醫生聽。


「所以,民間說的,狗狗知道自己生病是真的會跑出去自己找藥草吃?


 剛剛我們給牠照了X光片,小黑肚子裡有很多黑黑的東西,肚子鼓鼓的,


 通完之後,發現都是一些青草,常理判斷,狗是不吃青草的。」


小黑是怕連累她嗎?自己尋草方,卻弄到併發肺積水的地步


這個傻小黑啊


顧不得小黑全身髒汙,阿滿輕輕地撫摸小黑:


「傻孩子,養妳養了這麼多年,還在乎這最後幾年嗎?


 不想連累我,嚴重成這樣了才回來找我,不知道我會更心痛嗎?」


小黑張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,眨也不眨的看著阿滿,眼睛裡蓄滿水霧,


右前腳乏力的伸出來,晃了兩下,像是要拭去阿滿的淚水


「妳這個傻孩子


醫生說:


「小黑年紀大了,心臟病併發肺積水,即使是人類都不一定能救活。


 我只能盡力強心劑加注射點滴撐著,能撐多久,算多久。


 接下來的工作就看上天的旨意了。」


哀慟的跪倒在病床邊默禱:


老天爺,求求祢,要嘛,讓小黑健健康康活下來,要嘛,快快將牠帶走,


拜託祢不要折磨牠,讓牠好好走完最後一程。


小黑雙眼含淚,疲憊的眼神卻仍捨不得閉上眼睛,虛弱的看著阿滿。



心臟的快速的跳動,在瘦削的身軀凸顯得更加明顯。


「小黑,我知道妳捨不得離開我,可是,我更捨不得妳痛


泣不成聲的阿滿腦海浮現一路相依的喜怒哀樂,小黑之於她豈止家人感情?


「小黑,聽我說,我要妳全身放鬆,不要擔心我,我會好好過日子,


 乖孩子,乖乖聽菩薩的話,乖乖跟祂走,我會好好的,乖


 


折騰了兩天,小黑終究還是在阿滿的懷裡安詳離開。


沒能逃過死神召喚,阿滿同意了獸醫讓小黑安樂死。


抱著懷中漸漸失溫的小黑,沒有人明白不過就是死了一隻狗,


何以:阿滿哭的像是世界末日一般哀戚


 


處理完了小黑的後事,阿滿重新坐回裁縫機前修改衣裳。


 


寂。


寂。


復。


寂。


寂。


 


 


 


 


後記:


舊家鄰近的傳統菜市場,有一方小小鐵門拉上的小縫隙,


從門縫裡望進去,是一個終年不變髮型,紮著髮髻的中年女人。


養著一條黑色的,凶狠的老土狗。


每每路經門口,老黑狗依傍在門邊齜牙裂嘴對陌生人低吼,


女人則是斜著眼,瞠視著過路的人。


那隻黑狗和女人的眼神,是童年印象中恐懼復又神秘的記憶之一。


關於修改衣服的女人,傳說不斷流傳。


有人說,年輕時的女人在一次相親,中意的對象卻不曾開口邀約,


從此,一眼瞬間成永恆,眼底心裡,不再看見任何一個男人...


 


曾經,打從她家門口過去,夕陽餘暉下,望進門縫,


看見女人側邊的臉上,像是憶起美好回憶,帶著一抹淡淡幸福的笑容...


那笑容如此清淡,如此甜蜜的烙印在我小小的心靈無法抹去...


 


這些年,路經市場,低矮的房舍仍在,那女人的下落,早已不知去向...


 


 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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